李莲花又一次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对于沉疴难起的人来说,时间总是走得很慢。旁人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而他们不一样。总任性地趁风和日丽的好日头昏昏睡去,又在最寂静幽暗的夜色中沉沉醒来。李莲花更是尤其折腾的一位,他仰躺着,能看见盖棚,看见天,最后看见岩壁。

    这次应该也没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于是他入目便是一大片翠绿色的竹子。凉风习习,吹得竹叶飒飒,好听得很。有条菜花蛇掠林其中,闹出酥酥麻麻的动静,生机盎然。一个黑衣人,就站在不远处,像在招呼他。而自己,坐在石凳上。一切都是那么的——不对劲。

    李莲花一个激灵,这才完全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“李相夷?”

    笛飞声不爱叫“李莲花”这个名字,其实没有什么复杂的缘由。他自尸山血海走出来,立志练成武道巅峰,把《万人册》上的名字屠了个七七八八。以至于偶尔会恍惚,自己是不是还未从那个不杀人就会死的地牢中逃脱。直到那一天,他的刀被李相夷挑落,冷冷的细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。哪知对方只是颇为得意地欣赏了一下他狼狈的模样,就干脆利落地收剑走了。他开始纠缠起这个怪人,并在一次次败北的羞耻里偷偷汲取某种安全感。

    “李莲花”相比之最明显的差异是,他不再需要对手了。起初这令笛飞声燃起一阵被背叛的滔天怒火,再之后就是茫然无措。李莲花想要并肩相伴的朋友,他总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好,所以只得把这个名字放在心里,悄悄地品味。

    可从刚才起已连叫了好几声,坐在石凳上的红衣少年却毫无反应。

    “……李莲花?”

    带着暗暗的期待,笛飞声又叫道。

    红衣少年——也就是李莲花突然从石凳上站起来,上上下下把面前更年轻的笛飞声扫了个遍,最终如释重负般回应:“是我。”但很快又皱起眉头,拘谨地比划四周,问:“这是哪?”

    “像是你四顾门的地界。”

    更确切的说,他们就在四顾门的山脚下。只要穿过这片竹林,拾阶而上,就是武林第一大派的主营地。笛飞声对此很熟,但从来没上去看过。只因李相夷对他很不爽气,每次都一定得偷偷摸摸的,只愿意在竹林中碰面,好好的比试倒像是在幽会。

    “更重要的问题是,现在是什么时候。”

    李莲花面色一僵,显然知道笛飞声言下之意。不像几件暗色里衬外衫换着穿的笛飞声,虽作料造价也不菲,但怎么看也就是那个样。他现在的装扮可很是招摇,身穿正红锦衣,脚踏鹿皮软靴,从脑门的重量感觉,应还顶着个镶嵌红宝石的银发冠——半生从简,早已习惯了粗衣粝食、绳床瓦灶的日子,骤然被整回这套行头,能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。更旷论边上还杵着个要笑不笑的笛飞声,真的很丢脸。他没好气儿地甩过一眼刀,可心情甚佳的笛飞声压根

    没注意,顾自指着天上的星斗侃侃而谈起来:“你我东海一战是十年前的腊月二十七,我盟中长老夜观天象,当日七杀、贪狼、破军该在命宫三方四正会照,是千载难逢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紫薇斗术一道李莲花没什么研究。从前是借着那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气,赢就是赢,输就是输,打架靠得是身手本领,跟星星在哪有什么关系?此后又像个入道老僧般超脱,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,算来算去,多没意思。但他少时望着天狼星熠熠生辉,也会有万般豪情油然而生,看着牛郎织女天各一方,也曾流连叹惋过情深缘浅。此刻听着笛飞声的话仰头看去,贪狼破军已然汇聚成一线,只等着不远处的七杀三星合璧了。

    他冒出个邪门的念头。

    “我们恐怕回到了十年前。”笛飞声抢先道。

    “是因为噎鸣的羽毛?怎么会,怎么会……”

    李莲花喃喃自语起来。在他最后的记忆中自己不顾碧茶毒发,挤出全部气力挥出一掌,随后彻底油尽灯枯,应该当场死了。那记忆不算美好,五脏六腑被肆意撕扯,抽筋拔骨的巨痛只试图回忆就犹如一把重锤,咚咚咚地锤在胸口,让心跳快了几分。也托这惨烈万分的体验之福,才让他仍相信自己飘摇如花草的十年不是黄粱一梦,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。

    “这里要是十年前,那方多病呢!”

    他猛然回过味来,大喝一声的同时,不禁捂着喉咙愣住。李莲花讲话总是温言细语,一半是性格沉静了,另一半则碍于中毒后吐纳不畅。如今这中气十足的大嗓门,喊出来先把自己吓了一跳。